小说丨潘逸虹：原石

新来的图书管理员沈安亭是一个穿着粗陋、举止愚钝的女人，如果单位是一个金字塔，她就位于金字塔的最底层。

(资料图片)

这个单位的图书馆里的同事个个养尊处优、穿着高贵精致、拎着彰显身份的品牌包，只有沈安亭两件白衬衣、两条深蓝色裙子穿一个夏天；两件海军蓝羽绒衣、两条牛仔裤穿一个冬天；终年背着一个很旧的双肩书包。

上班时，女同事都骄傲讲究，以指挥他人干活为身份象征，沈安亭却大大咧咧喜欢干活，以干活为乐，她像一个不会思考的清洁工，乐此不疲的打扫卫生、清洁书架、整理书籍；别人都不屑推着推车去运书籍报刊杂志，沈安亭叮呤哐啷推着推车满单位转时却是满脸幸福的光。

天冷时，娇气的女同事怕碰冷水，把擦完自己桌子的脏抹布扔给沈安亭，沈安亭懒得计较乐呵呵地洗了，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干活有劲又麻利；有同事需要的时候，她可以搭梯子清理柜子顶的积尘，也可以钻进桌子洞下去拧松动的螺丝。

逢年过节一起聚餐时大家东家长西家短聊得火热，打诨插科、明争暗斗、话里有话、眉来眼去，只有沈安亭眼观鼻、鼻观心、一门心思认真吃饭；有时陪上级领导吃饭，大家都各种表演表现，沈安亭依然一口清冽的啤酒，一口香醇的佳肴，沉浸在美食的世界，如入无人之境，等她吃饱喝足满意地放下碗筷，才发现领导和同事已经吃完多时，一个个面面相觑地看着她。

单位有庆祝活动大家一起去围观，很多人都心存仰慕、津津乐道在鲜花丛中走过红地毯的领导，沈安亭却面无任何表情的淡定，像一只觉得人类的骄傲荣耀没有意义的动物。

遇到领导来图书馆视察工作，大家纷纷热情谄媚、刷存在感，沈安亭却总像披上了隐形衣化为乌有。

不仅行动与大家格格不入，沈安亭偶尔发表一下观点也令大家惊讶。年底有女同事买了昂贵的皮草大衣，详细介绍这件皮草是皮毛一体的，是连皮带毛一起剥下来的。沈安亭听了就叹息：“这样的衣服在国外会被动物保护者抵制，富有如英国王室也已宣布不穿皮草，只穿仿制品。”

有时上夜班图书馆没什么人的时候，来看书的大学生和沈安亭聊天，说自己崇拜某位大人物，沈安亭惊讶地看着他说：“任何人都是和你一样的平凡人，有七情六欲、有缺点、有局限性，一定要崇拜，不如崇拜法律，只有法律是完美的。”

沈安亭最大的特点是仿佛知道图书馆所有的书的位置和内容，在书籍的世界，她是一个有魔法的图书管理员，不论是哲学、文学、宗教、艺术她都如数家珍、有独到见解。

借阅者常常不明白两本同名字的外国名著有何区别，沈安亭瞄了一眼出版信息就非常肯定的推荐其中一本：“这个版本是大师翻译的，市面上很难买到这个珍贵版本，百年之内看不到有人能超越大师的文学修养和翻译水平。”

爱读古代名著和历史传记的借阅者与沈安亭说起读后感，沈安亭总是畅所欲言：“贾宝玉明明是现代文明世界的人，超越他身处的时代上千年，却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古墓里，与整个封建社会的价值观对垒，只有林黛玉也是文明世界的人，所以是唯一的知己。”

“《史记》可以拓展我们的视野，不要只看到一生几十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百年的时间太短，要用千年的眼光来思考问题。”

“千人诺诺，不如一士愕愕，在历史的时空中谄媚和歌功颂德从来没有意义。”

遇到对宗教书籍有涉猎的借阅者与沈安亭交谈，沈安亭若有所思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乔达摩悉达多的性格特点与耶稣的性格特点非常一致？你有没有发现耶稣特别推崇法治？”好像这些久远古籍中的圣人历历在目、就在她身边。

对那些想咨询精彩书籍的人，沈安亭像广告员一样热情洋溢：“湘西人看书不能错过黄永玉的长篇作品《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画家写的小说比作家的小说更形象生动，最好的作家其实也是潜在的画家；如果想看外国小说的话，除了莫泊桑、欧亨利、契诃夫、马克·吐温之外，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和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非常精彩。”

“你在找杨绛的《我们仨》？太好了，中文阅读必读的书之一，其实可以一并借阅杨绛的翻译作品《裴多》和《走到人生边上》，这三本书里面有她全面的心路历程：写《我们仨》的杨绛是一个忧世伤生的杨绛，翻译《裴多》的杨绛是一个寻寻觅觅的杨绛，写《走到人生边上》的杨绛是一个历经百年沧桑揭开人生真相的杨绛。”

偶尔有借阅美术书籍的人，沈安亭总是眼前一亮，那些厚重的画集不论国画、油画、水彩画、动漫作品都是沈安亭的老朋友，借完了书还极力建议：“如果有空可以去本市的画桥美术馆看画展，画家的原作连用笔的痕迹都历历在目，比书上的印刷品更有震撼力，特别是本市的水彩画家把国画的散点透视运用到水彩画的山水写生中，有高山仰止的视觉。”

说沈安亭上不了台面，没见过世面的女同事们觉得沈安亭是个衣着寒酸、举止粗陋、不善交际的怪人，对单位的升迁争斗、是非八卦都不感兴趣，对所有的表演表现和荣誉都很淡漠，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发现在沈安亭清洁工的外表下有一颗见多识广的心；在她小人物的卑微身份后是非常优裕的家境；在她直来直去、从不修饰的话语里潜藏着独到的主见；这个不与任何人抱团、独来独往的怪人仿佛有非常强大丰富的精神世界。

沈安亭下班后的生活非常简单，不逛商场买衣服，不打麻将不八卦，她常常背着双肩的背包，背着满满的书本和笔记本电脑，穿得像八十年代白衣蓝裤的学生，一个人在小城街头巷尾踌躇，像在寻觅和等待一个人。

有一天她来到小城第一中学的桥头，天突然黑了，熟悉的教室瞬间发出悦目的光芒，桥上忽然挤满了上晚自习的少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少年的自己，好像她只要踏上前一步，就可以牵住少年的自己的手。

她听到少年在问：“后来，我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了吗？”

沈安亭泪盈于睫：“如果是关于爱情，你实现了理想！”

少年快乐地拍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成绩特别好？”

沈安亭告诉少年的自己：“是的，他是一个医学博士，他仿佛为治愈而来，他会治愈很多人，也会治愈你的人生。”

“未来的我什从事么职业？”

“关于职业你也实现了你的理想，你是图书管理员，你将如愿以偿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未来世界并不是一帆风顺，我们刚经历了一场三年的瘟疫，很多人在痛苦中死去，全世界都在对抗一个病毒带来的灾难；在我的时空，地球上的战争依然在威胁人类，文明与愚昧依然在对垒，你一定会为人类文明进程的落后感到痛心着急，但是你将突飞猛进的进化成高度文明的地球人，你的眼界、心胸和智商会超越你的时代数十年。”

少年难以置信地笑了：“怎么可能？我是一个智商和成绩都特别平常的人，我怎么可能找到医学博士当男朋友?我怎么可能成为高智商的人？”

沈安亭高深莫测地看着她：“那个医学博士是个人才，而你却是个天才。你知道原石吗？原石是未经过加工的天然矿石，包括翡翠原石、玛瑙原石、水晶原石、钻石原石等，原石的外观与普通石头一样，只有切开以后才能知晓其价值。”

少年似懂非懂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突破时空找到我的？”

沈安亭说：“1935年，爱因斯坦写了一篇论文提出一个问题——两个粒子在出发前有一定关系、但出发后完全失去联系，对其中一个粒子的测量可以瞬间影响另一个粒子，即使它们不存在任何连接，一个粒子对另一个粒子的影响速度竟然可以超越光速，爱因斯坦将这个现象称为——幽灵般的超距作用；同时代的薛定谔把这种现象定义为量子纠缠；1964年，贝儿用实验证实了幽灵般的超距作用确实存在；20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法国、美国、奥地利的三位科学家，他们通过开创性的实验展示了处于纠缠状态的粒子，它们相互作用的速度比光速更快。”

少年沈安亭惊讶地看着她：“你？超越了光速？”这时候校园里清脆的晚自习铃声响了，少年的沈安亭似懂非懂地向中年的沈安亭挥挥手，一阵风一样的跑进学校。

中年的沈安亭发现自己既来自未来、又来自过去，可以自由地突破时空，她是怎么成为一个有别于凡俗世界的魔法师的？一旦成为魔法师，看到了宇宙的真相，整个世界的障眼法就瞬间失灵了，作为一个天生崇拜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她是在图书馆里寻觅到宇宙和世界的真相了吗？

相传地球上所有的图书馆里都有一本潜藏宇宙真相的书，丰子恺曾说自己在找一本书，博尔赫斯也是在孜孜不倦的寻找这本书，这本书从天体之巨到原子之细、从宇宙诞生到太阳寂灭全有记载，找到这本书就能找到人类文明的意义和宇宙一切疑问的答案，读懂这本书的人就能够找到图书馆里通往宇宙的通道，沈安亭几十年都不同时空、形形色色的图书馆里寻觅真相。

不知道哪一年遍阅群书的沈安亭开始发现文字和符号只是媒介，只要有通灵的敏锐体质就能够从文字的表象深入下去找到作者的灵魂，也许他的肉体几个世纪前就已经化为尘土，但是他的思想和灵魂依旧能与你的灵魂产生沟通交流，在你们灵魂产生共鸣的瞬间，时间空间都将谦卑的为这个瞬间让路。

于是，她最初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书本、文字、符号、图像都消失了，变成不同时空、不同肤色种族、不同语言文化、不同信仰的活生生的人；在她阅人无数后，这些形态各异、众说纷纭的人也消失了，她看到的是难以计数、精彩纷呈的思想和灵魂，他们汇集成人类文明的光，照亮探索生命的意义、终极的真理和宇宙真相的路，这条路就是图书馆里连接着宇宙的通道！

沈安亭回到现实生活时，常常会觉得身边的人思维滞后——很多光鲜亮丽的人只是外表是现代人，灵魂和意识却被困在封建社会；有的人的灵魂和思维一辈子没有走出“文革”；有的人的灵魂被物质和欲望扭曲成半人半魔的畸形状态；也有高高在上的所谓的上等人，他们的灵魂已经在远离人类文明的荒野泥泽里退化成原始生物，他们背离了人类文明的时候就慢慢失去了灵魂。

沈安亭就像在光明与黑暗、文明与愚昧的交界处存在的一块卑微普通的石头，没有人知道她的价值，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但是只要有一束小小的光照进她卑微的外壳，她就能瞬间折射出巨大的光芒，仿佛人类文明的光照亮荒蛮黑暗。

（本文源自《神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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